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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九章 夕阳独照紫禁寒


  第二天上午,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奏折从济南发出,到了次日中午,就被送到了乾清宫的案头。

  已经八十二岁的乾隆看完刘墉的奏折后,又拿起早上刚从济南发来的一份密报细细看了,枯着眉头来回看了两遍,才让太监把刘墉的那份折子递给了立在御案前的嘉亲王颙琰,沉声道:“你们几个都看看。刘墉的看法是北海贼这次入寇东省,很可能就不走了!”

  刘墉猜的没错,乾隆的确在他身边安放了密探,而且不止是济南,连诸城槎河山庄也有。“尚虞备用处”有自己专门的通信渠道,不走朝廷驿传。

  别看乾隆表面上对汉官恩宠不减,实际上自从汪中他们八个投效北海镇,他便对朝堂中的汉人重臣和地方督抚加以严密监视;而自三年前赵新劫狱后,这种防范与戒备之心更甚。

  虽说自康熙开始,满清的皇帝占据了“治道合一”的位置,掌控了政治乃至文化的话语权,满族人也接受了儒家文化的融合,底层满人日趋汉化,但上层贵族们一直是“融而未化”。

  清朝历代皇帝自始至终、反复不停的告诫旗丁“国语骑射,是满洲根本”,对皇室子弟吟诗做赋,通常是严加斥责。就是怕自己跟契丹和女真一样被汉族同化,最后泯然于世。

  要知道在中国这样亿万汉人占绝大多数的国家,一个只有五十万人口的少数民族要想维护高度集权化的帝制,必须依赖一种强有力的权力表述系统,即强调满洲的血统高贵和独一无二的特性,如此才能稳定统治秩序。

  问题是如今北海镇连满清的老窝都给端了,包括老满洲和伊车满洲在内的满人如今都成了北海镇治下各族的一员;宁古塔和珲春之战后,那些八旗俘虏大部分都被送去了苦叶岛挖煤开荒。

  这时候再扯什么血统论不啻于掩耳盗铃,士人阶层心里跟明镜似的。

  别看康雍乾三代一面大施怀柔,尊朱崇儒,千方百计的笼络南方士人,可在另一面,他们同样恪守祖制,通过文字狱打压士风。在这种“刚柔兼济”、极具权术手段的精神阉割下,看似表面上粘合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间的文化裂痕,双方矛盾趋于缓和,但是只要政权陷入危机,统治显露败相,双方的矛盾就会显露。

  连刘墉这样的死忠汉臣都开始想着替自己家族寻求后路,更别说其他人了。

  随着北海军出兵占领胶东,以及“新扬州八怪”投效消息的传出,在文化高压统治下南方的士人阶层又开始蠢蠢欲动。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去年阴历十月的时候,被称为“江右三大家”中的袁枚和赵翼各自透过门下弟子,给汪中回了信,以求明晰赵新对士人的态度。

  不过这些事嘛,因为相关人等一个个都是人精,做事小心无比,乾隆和地方官府还不知道,否则一定会被气炸了肺。

  此刻他站起身来踱至窗口,隔窗望着外边出神。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凝了,一时王杰也看完了,和颙琰几人都没吱声,忽悠着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和珅开口道:“奴才以为,要真是像刘墉所说,是不是让福康安回来一趟?”

  颙琰却道:“不可,廓尔喀地处偏远,福瑶林一来一回,至少半年以上。腊月底到的折子上说,他正在和英国人谈判,此时不宜返京。”

  自从阿桂率军退回归化城后,回到京城就一病不起,连床都下不了,乾隆还让颙琰替自己探视过两次。眼下在京的军机大臣里,长于军事谋划的一个都没有。王杰也好,福长安也好,虽然都管过兵部,但仅有统筹襄助之能,和珅在军事上更是草包一个。

  福康安占领阳布后,廓尔喀已经形同亡国。随着王子巴哈都尔逃入西孟加拉求助,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在另一时空历史上没赶上调停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次终于赶上趟了,被康沃利斯任命为全权特使的威廉.柯克帕特里克少校带队去了阳布,见到了抚远大将军福康安。直到这时,福康安才终于明白所谓的“红毛国”原来就是卖给自己战船的英国人。

  而让英国人感到震惊和不解的是,他们在觐见福康安的时候,发现清军卫队使用的火枪和大炮居然比自己的武器要先进,顿生不安之感。

  英国东印度公司谋求整个南亚大陆的霸权,自然不希望有人横叉一杆子。北海镇插手本地治理和迈索尔王国已经让他们大为警觉,如今北面再多出一个满清控制的廓尔喀,万一双方哪天来个南北夹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双方目前已经谈了两次,福康安虽然表现的很客气,但对英国人的请求置之不理。他以准噶尔为例子表明了态度,即廓尔喀是带清的藩属,既然胆敢多次劫掠后藏,妄行蠢动,那便断不容轻赦。大国兵威,不容冒犯,必当歼戮剿除,并入大清版图。

  西暖阁里,和珅想了想嗫嚅道:“奴才以为,刘墉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毕竟打廓尔喀的那些武器和火药炮子可都是北海贼给的,他们总不能前脚跟朝廷谈完停火,后脚就擅启战端吧?”

  “如此看来,只能在北方五省大兴乡勇团练了!”沉默了半天的乾隆终于说话了,语调又缓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凉。

  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王杰沉声道:“臣有一言。”

  “讲。”

  “贼匪剿灭稽迟,关键还是在人口,若再任北海贼如此下去,沿海州县官员不能劳来安辑,以致胁从日众,则朝廷兵力日单而贼焰日炽。臣以为,此时当安良民以解从贼之心,抚官兵以励行间之气。若有不从贼来归者,概勿穷治,地方还可予以嘉奖,如此贼势或可孤。至于用兵,臣觉得并非士卒不用命,而是将帅因北海贼器械犀利而有所顾忌。臣请皇上颁发谕旨,对之前战死受伤者,曲加怜恤,有气馁懈怠者,概行撤回,或是就近更调。申明纪律,鼓行励戎,士卒有挟纩之欢,众必有成城之志。”

  “嗯。”乾隆缓缓点头,对众人道:“听到没有,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王杰,回去将这些话写道折子递上来。”

  “臣遵旨。”

  “赵贼肆虐关外已经是第九年了!”乾隆长叹一声,语气中蕴含着多少愤懑和失落,还夹着无奈与沮丧。“朕就想不明白,他在扬州、广州作乱,纵横捭阖,如何就拿他不住?二三十人就能冲进广州城,俘虏了十几位朝廷大员!两个人就能打破扬州府衙,带着上百口子说出来就出来,堂而皇之的出了长江口,各地炮台和水师居然拦不住?”

  乾隆的语调渐渐变得愈发愤懑,让在场众人都感到心里一阵阵悲凉。颙琰带头跪了下去,其他人也随之跪下,只听乾隆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诉说。

  “太祖肇基,圣祖手创,世宗艰难维持,朕也自信励精求治,五十余年夙夜不倦。以前还曾痴想做个完人,让后世子孙效法......祖宗之地丢了,漠北丢了......如今山东又要丢......匆忙一生,看来竟是水月镜花虚妄之想?”

  众人都是低垂了头,也看不到乾隆的脸色,想必是凄凉愤怒至极。

  突然,乾隆话锋一转,对颙琰道:“现在拟旨,山东巡抚长麟,任上不思海防事务,怠慢玩敌轻狂自大,致登州水师前营及各处炮台失陷,辜恩溺职情殊可恨,着革去顶戴花翎,到福康安军前立功赎罪!登莱青兵备道曹芝田,临敌失措,处置失当,着降三级处分,戴罪留任。和珅福长安辅政无方,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和珅伏着头一声不语,他跟长麟本来就不对付,眼下对方倒霉,正合他意。颙琰正要抬头说话,乾隆却仍没完,接着道:“发旨给福康安,叫他告诉英吉利人,廓尔喀王子必须交出来!撮尔小国,也敢跟天朝谈条件!”

  乾隆说着,身子一转,独自去了东暖阁,将一众大臣和皇子撇在了西暖阁里。

  众人都有些蒙,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福长安瞟了眼和珅,又看了看颙琰,撑起胳膊道:“十五爷,和中堂,您看这......”

  和珅动了动胳膊,正欲起身,就听王杰抢先道:“十五爷可先劝皇上息怒,眼下国事蜩螗,保重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颙琰此刻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乾隆刚才感慨的每一句话都扎进了他心里,点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过去看看。”

  等他走进东暖阁的时候,发现乾隆的脸色已不像在西厅里那样难看,几个太监颤颤的蹑着脚步,侍候的小心翼翼,热毛巾揩了脸又送上来热茶,养心殿总管太监王进保正跪在椅后轻轻给他捶着。

  颙琰见他闭着眼,不敢惊动,只作了个手势令王进保退下,自己亲自过来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头肩各处轻轻按摩,约半顿饭辰光,乾隆长长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说道:“唉,朕想了想,自从赵新出现的这九年,朕一年到头就没有几天安心的时候......朕累了,从心底的累,真想放下眼前的一切,亲自带兵出关,和赵贼死战......”

  “父皇……”颙琰见听他说这话,伤心悲凉更甚,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淌出来,已经带了哽声儿:“您别这么想……听着叫儿子难过……前儿您练剑时候,气色身子骨儿不亚寻常四十岁壮年人。儿子和和珅在一边私议,儿子说您能活一百岁,和珅说还不止,至少一百二十岁……咱们大清有您在,您就是儿子们的靠山。北海贼只是嚣张一时,赵新那厮上苍定会降下雷霆收拾他,有您,再难的事儿总都能化解开的……”

  乾隆由他轻揉细按,又透了一口长气,伸手在颙琰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垂下来,叹道:“你也是饱读史书的,活过七十岁的皇帝自祖龙以来只有三个。你说一百岁是孝心,他说一百二是奉迎……”

  颙琰道:“不是奉迎,儿子听着是真心话。”

  “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停顿了一下,轻声道:“那件事,该着手做了。”

  颙琰的手停了一下,有些吃惊的道:“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了。东省离京城不过九百多里,北海贼若是再来一次兵犯大沽口,那他们就真的不会走了。福康安那边需要人手,毕竟才灭一国,人心不稳,现在必须得送些人过去。长麟两次遇上赵新在任内作乱,实属运气太差。此人在江苏巡抚任上擒治强暴,禁革奢俗,敏于任事,让他去廓尔喀,能帮着福康安绥靖地方。再者他还是宗室......朕是上不了雪域高原了,到时候只苦了你啦!”

  颙琰恍然,这才明白乾隆发作的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手段。另外长麟跟和珅不对付他是略有耳闻,如此看来,乾隆是在为自己以后铺路。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变得滚烫。

  乾清宫里发生的这一幕,到了晚间就传进了敬事房副总管太监李秋澄的耳中。到了第二天的傍晚,一名下值出宫的厨子走进了前门大街上的“东鸿泰”茶馆。

  别被影视剧骗了,清宫御膳房的厨子可不是太监,他们和所有在宫里当差的大臣一样,下班后也是各回各家,并不居住在宫中,出入宫禁都要佩带火印腰牌。根据后世的清宫档案,以乾隆三十八年为例,内务府所属的七司三院共向各类书吏、杂役、工匠发放的腰牌总数高达7468面。

  那厨子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喝了半壶茶听了一段戏后便离开了。他前脚起身离开座位,还不等伙计收拾桌子,后脚就有一个中年人坐了过去。那中年人要了一壶瓜片,两碟干果,等伙计收拾完桌子转身走后,中年人不动声色的在椅子下面摸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小纸卷。半个多时辰后,他也起身离开,回到了不远处“黄升泰”铺子的后院。

  夜幕时分,凉白的月色静静的照着偌大的北京城。一根将近三米长,顶端挂有菱形天线的竹竿在“黄升泰”的后院里被人立起,伴随着厢房里响起的滴滴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北海军情报局便获悉了清宫里的事。

  乾隆五十八年正月二十一,是京城各部衙门开印办公的日子。与此同时,一条让无数在京旗人坐立不安的消息也开始在城内流传。

  内务府将在二月底之前,在京城各旗内择选人丁一千五百户,举家离京前往西宁,而后由西宁入藏,前往廓尔喀。启程的时间被定在了四月底。

  在京的旗人们都不傻,知道这是朝廷在安排后路。然而绝大多数家庭都在北京城居住了一百多年,知道这次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都是故土难离。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天杀的北海贼如今都到山东了,打进北京城是早晚的事儿!

  天桥,集市上的早点摊儿。蓝色布围子围着丈余的长案,前摆着几张长凳,案上放着一口大碗,雪白的纱布罩下面,是堆得跟小山似的芥菜疙瘩丝儿,里面拌匀了水泡辣椒面,浮头又洒了小磨香油。在长案的旁边是一口大铜锅,里面是被熬得稀稠适中,香气......(⊙o⊙)......臭气四溢的豆汁儿。

  豆汁这东西最早什么时候有的已经无从考证,不过从乾隆十八年的时候便进入了清宫御膳房。这玩意说白了就是做粉丝的下脚料,因为一个大子一碗,咸菜不要钱,所以很受底层百姓欢迎。虽然不分贵贱,可非要说北京人都爱喝,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去西宁?老子就不去!……什么地儿能有北京好?咱不说顺治爷入关是在北京登的龙位,也不说那紫禁城和圆明园。单说咱现在喝的这豆汁儿,别的地儿有吗?没豆汁儿的地方,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

  两个穿戴的还算体面的旗人一人端着一碗豆汁,一边吸喽,一边聊天。时不时还从碟子里夹几根儿咸的齁人的咸菜丝,再咬一口烧饼。这两位就好这一口,是以大清早城门一开就跑过来了。

  “老板,再给炸仨焦圈。”

  “好嘞~~”

  之前那个尖嘴猴腮的旗人正说得兴起,继续道:“我家主子说了,去西宁这事,都是那些不安好心的汉官出的馊主意。咱们旗人走了,这京城就又成了他们的天下了!”

  “说得好,说得好!”他对面的旗人连连点头,接过炸好的焦圈,掰成几段,塞进了烧饼里。

  “我家主子说了,这汉人文官啊,就没几个好人。朝廷如今这局面,都是让他们给祸害的。”

  “头些年老刘统勋不是挺好的么?没了时候皇上还去他家吊唁来的。”

  “那都哪年的黄历了!”

  “哎,我听从吉林回来的查六说,那些失陷敌手的,都给北海贼弄到什么苦水岛去了,成天不是开荒就是砍树挖煤。”

  “丢人了不是?那叫苦叶岛。我家主子说了,那地方冷啊,冬天出门儿鼻子耳朵都能冻掉了。”尖嘴猴腮喝下半碗豆汁,满足的吐了口白气,又道:“我家主子还说了,如今刘侉子在山东大兴团练,不是什么好事。”

  “这我就不懂了,兴团练乡勇,把北海贼打出山东去有什么不好呢?”对面的旗人疑惑不解。

  尖嘴猴腮的旗人更得意了,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家主子说了……”

  两个头探在了一起。

  此时一个卖芸豆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过来,椭圆木箱里的芸豆饼被厚厚的小棉被子覆盖着,缕缕热气从缝隙间往外冒。

  卖芸豆的小贩捂着一只耳朵,清脆吆喝道:“烫手热嘞哎~~~芸豆饼噢~~~烂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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